来源《南风窗》,作者何承波
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30岁单身女性,你逢年过节最烦的,便是父母催婚的唠叨。
忽然在探探上刷到了一个万里挑一的高帅富,开着保时捷,穿衣有品,全世界旅游,事业有成,他看起来就像是你梦寐以求的Mr.Right。
他对你在探探上的嘘寒问暖的关心,恰到好处撩拨起对婚姻渴望已久的内心。
而他不经意间暴露出来的情伤,更激起了你的保护欲。
你以为,从此你们会延续童话故事的结尾,过上王子公主的幸福生活。却没有想到,你已经一步步落入了一个黑暗的大盘,好端端的人生,慢慢被吞噬...
类似的“杀猪盘”在2017年源源不断地浮现,“Blued”等同性交友平台居多。
而从2018年中开始,诈骗平台越来越多样化,女性受害者变得越来越多,这些三十出头的城市打拼者,有事业和经济的基础后,在社会压力下,婚姻已经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。
一个身着校服的男孩,走向了刘铭,用羞涩的声音问道:姐姐,可以用支付宝跟你换点现金吗?
刘铭内心那根弦马上绷紧,怕是骗子吧?她脑子快速运转:现在手机支付可以搞定一切,且未成年人也不可能有支付宝。事有蹊跷,她连忙摆手,走开了。
事后,男孩纯真朴实的脸,再次浮现于脑海时,她又懊恼不已。她感到自己“无可救药”。
刘铭把这理解为“杀猪盘后遗症”,经过了那场完美骗局的“洗礼”,她已经分不清现实的真假。总有个声音告诉她,又是骗局!
而只要闭上眼睛,那位“完美男友”又无处不在,他面部扭曲、狰狞,疯狂地追赶她。她已经三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。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,网贷和银行的催债电话接二连三,她的征信已经透支,她感觉自己“马上要走投无路了”。
自己如何沦陷于“杀猪盘”,怎么成为“猪仔”,又怎么被“宰杀”,她想不清楚。跟所有“猪仔”一样,命运的馈赠—爱情的甜蜜、未来的愿景,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,操纵了一切规则,到了某一刻,手起刀落,切中“猪仔”们的命脉。
“完美恋人”
完美的男友,是带着隐含的光晕出现的。
2018年6月,有个叫“Michael”的人在“探探”上给刘铭点了“喜欢”,随后在一张照片下评论道:“你眉毛好看,有气场,又精致。”
刘铭眉毛原本粗厚,很显凶相,几天前才把它修细,并把眉峰向中间移了一点,她对此很满意。不像社交软件上普遍的轻浮,她认为这个评价很得体,甚至可以说挺有眼光,但她也没有理会。
刘铭今年30岁了,职校毕业后,在广州打拼七八年了,终于有了些积蓄,2018年春节后,她刚从城中村里搬出来,住进宽敞的小区。没有理由再对婚姻避而不谈了。
母亲嘴上不说,暗中却把女儿微信名片传出去好几回,还在朋友圈里转发“女人黄金生育年龄”“女人四十豆腐渣”一类的文章。刘铭知道母亲的心思,所以下了个交友软件—“探探”,她截图给母亲,说自己每天在挑,请“母上参考”。
她其实不喜欢这种菜市场式的交友和婚恋,很少回应那些请求。但久而久之,“探探”的个人中心成了她记录生活的秘密空间,发发自拍,写点“碎碎念”。
她改了签名:花若盛开,清风自来。
过了一周,清风吹来了,正是那位Michael:“可以加你的微信吗?交个朋友。”
Michael标签是高管、投资、电影、摄影,以及彩票研究。相册里有骑马、射箭、各地旅游照。奢华,但不浮夸。相貌不算出众,但西装革履很是得体。时常各地出差,是个勤奋上进的人。刘铭作出这样的判断,没想过其中会藏着怎样的破绽。 她把微信号发了过去,命运就在这一刻向她伸出了手。
微信上Michael不免有些冷淡,他说:“你好,很抱歉用探探认识你。”之后没再说话。第三天,刘铭问他,“探探”系统是就近匹配,你在南宁,怎么匹配到我了?
暧昧渐渐浮现了,刘铭对Michael—也叫柳志—产生了一些想象。
刘铭25岁时谈过一次恋爱,对方比她小两岁,因为他的多疑和不成熟,那段关系在暴力和冷暴力中走向了破灭。
而此刻,手机那一端的Michael却截然相反,他温柔、体贴,带着“好听的福建口音”,说话有点肉麻但不黏人。他是南宁一家外贸公司的高管,朋友圈显示了他全国各地不断出差的行踪,出入各种宴会场合。出镜率最高的,是他的保时捷。
柳志很懂刘铭,跟她谈论她喜欢的影视剧,唱她喜欢的歌给她听,甚至掌握她的性格弱点。刘铭是个要强但又没安全感的人,而柳志的成熟稳重却能轻易地镇住她。
柳志叫她小铭,后来顺理成章改成了宝贝,表情包也越来越亲昵,让刘铭常常心头一热。第十二天,他说自己不甘小城市的小打小闹,想去广州这种大城市闯:“这样可以经常见到你了。”
他描绘了在广州买房、成家和立业的蓝图。但面对这个接近完美的男人,刘铭心中总有那么一丝疑虑,难以名状,又挥之不去。
一天夜里,刘铭拨通了视频通话,想印证照片、真人和她的想象。不过对方很快挂断,并揭开了一段“不为人知的往事”: 几年前,柳志跟正在开车的妻子视频,两人正含情相视,一辆大卡车撞了过来,妻子当场去世。视频成了柳志一生的痛与阴影。
听完这个故事,刘铭满脸是泪。
第十五天 ,柳志把两人的照片P在一起,他们确立了正式的关系。这段需要打引号的感情,就这样开始了,前面是无尽的疯狂。
疯狂骗局
“彩票”这个词再次出现,是在第二十天。
在一通40分钟的语音通话里,柳志用不经意的口气提起,他闲时研究点彩票,因为掌握一些后台机密,一年赚个十来万不成问题,末了还提醒刘铭:“女孩子不太懂,不要轻易碰这个,小心被骗。”
三天后,柳志的语音拨了过来,急匆匆地嘱托她:“我在外不方便,给你个账号和密码,你帮我投十万元彩票,错过时机就没了。”
刘铭原本不愿意,但柳志有点生气:“又不要你出钱!”她扫一个二维码进入一个网站,名叫“腾讯幸运28”,遵照柳志的指导,刘铭把账户余额的10万元投注进去,很快,3万元赚到手。
刘铭很排斥这种不劳而获的心理:“你以后不要找我了,你自己也少玩。”柳志有点生气,这种反应似乎没有跟着剧本走,他出现了少见的激动:“还不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!你应该知道在广州买个房有多难。”
刘铭示弱了,但对柳志似乎还不够,他频繁邀请刘铭一起玩:“投个三五百,赚个夜宵钱也好。”
刘铭耐不住磨,注册了账号,充值了500元,赚回来80元。第二次再顺他的意,投了1000元,赚了几百。
与此同时,两人对未来的规划也越来越清晰,他打算在下半年就来广州,已经在物色好一点的学区房,首付已经够了,但想着以后生活压力小点,他争取付个全款。他说他喜欢女儿,不过如果她“生个胖儿子,也是挺好的”。这种生活大大超出刘铭的想象,她来自湖南的乡村,家里穷了几辈子,命运眼看就要转个大弯。
不过,彩票还是几次让刘铭不开心,她发了几次脾气,但柳志晒出了账号截图:“我都投了三四百万,到处借钱,你怎么就不争气点,谅解我一下?”
第三次,柳志怂恿她做个10万元的,这是刘铭仅有的积蓄,她犹豫了一天。后来柳志“灵机一动”,说,“老婆,我再给你垫个10万元,一起充进去,我们升VIP用户。”刘铭不知道VIP用户可以做什么,但有了前几次的铺垫,加上他主动垫钱,刘铭心一横,点头了。
事后想起来,刘铭觉得,这个时刻她已经在赌博了,赌的不是钱,而是人和未来。
那一晚上,账户里的钱慢慢增加到了22万元。但系统提示她,提现还需打50万元的流水,此时刘铭在柳志轮番的电话和语音轰炸下,脑子已是一团浆糊,她不知道什么是流水,搜索引擎也没有给出任何答案,柳志却逼迫她去各大网贷平台贷款筹钱。“他反复给我洗脑,很快就可以还上贷款,利息都不要多少。”
刘铭在电话里哭了,手机里网贷APP一个接一个安装,她没见过这阵仗,连声哀求:“不玩了,好不好?”
柳志拿出他的“证明”:“老婆,我刚刚就提现了,你看,已经翻了本。你相信我。”
几万、十多万的本金陆续充进去,账户资金不断增加,某一刻直接蹦到了90多万元。最终刘铭快要窒息了,这些数字,还是钱吗?她对此毫无概念。
刘铭的反抗越来越激烈,她感到这一切太不正常了。她在电话里一直哭。但柳志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,新一轮的攻势展开,他指责她不负责,质疑她的爱和付出,甚至要挟说:“如果你觉得我不值得你付出,那干脆分手。”
随后陷入了几个小时的冷战。这是刘铭的软肋,她害怕冷战,害怕冷暴力,煎熬之下,她率先服了软。柳志也做出反应,在朋友圈公布了他俩P在一起的合照,并发来截图,她看到底下很多人送了祝福。
最终,她从4个贷款平台筹到60万元砸进去,然后数字就直线下跌了,100万,70万,50万,没几秒,直接归零。“那个时候,我心脏都快衰竭了。我才真正意识到,那些数字里,有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钱,真正的钱。”
柳志也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,并哭诉道:“老婆,我的300万元,全没了。”
刘铭反而去安慰他,告诉他“没关系,未来我们一起扛”。她希望报警,从平台把钱追回来。“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,这个平台有问题。”
柳志喝止了她:“你傻吗?警察会把我们抓起来的。”
这之后,柳志就消失了,任何方式都无法联系上。刘铭担心过,他会不会想不开?但这个天真的想法,很快被一个残酷的事实碾碎:她在网上搜出了他的头像,以及朋友圈的全部图片,它们真正的主人,是上海一名健身教练。
那么真正的柳志,到底是谁?
伪装的“屠夫”
刘铭搜遍了百度,也没能找出“腾讯幸运28”的猫腻,最终是在一个知乎帖子下,找到入口进入一个几十人的QQ群。
就像平行时空相汇,她发现,她的故事不过是万千个相同故事中的一个,甚至有些见怪不怪、平淡无奇。
所有的故事,都是同一个剧本推演出来的:相识于婚恋或者社交网站,他们展示着相同的形象,晒着豪车,各地旅游,开着公司,或者从事IT等高薪职业,事业有成,勤奋努力。
他们渴望爱情和家庭,但受过情伤,比如离婚、丧偶。他们对你关心、体贴,快速建立好感。
他们渴望跟你组建家庭,但他们有各种理由不跟你视频。他们无意间透露自己在玩彩票,掌握了某些机密,并引导你一起玩玩。
这个过程,被他们戏称为“养猪”。“不肯合作”的“猪仔”,他们会打出感情牌,利用感情来施加压力,逼你就范。而操控这样一整套的骗局,就叫“杀猪盘”。
如果这个过程顺利,“杀猪”的时刻,会在一个月左右到来:怂恿、胁迫你投入更多的钱,贷款或是抵押固定资产,甚至会主动“资助”你,直到榨干你的钱财,手起刀落,“杀猪”成功。
这是个难以被识破的过程,这也会让剧本产生诸多变体,超出了剧本的设定。有的“猪仔”被杀之后,反过来安慰“屠夫”,甚至成为再次宰割的对象。
比如一位深圳的女孩,她的“男友”声称输了几百万元后,要她退还曾帮她凑的60万元,自称“家人”和“兄弟”的人连番轰炸她的手机。
再比如另一个深圳女孩,“男友”消失后,有人加她微信,试图引导她再次进入赌局,说帮她回了本,就可以挽回男友,而她在情感失去理智的情况下,信了。
那么,到底什么是“杀猪盘”?
“杀猪盘”在2018年以来兴起于东南亚,但它却不是个舶来品,从诈骗集团首脑、中层再到底层“业务员”,以及最终的受害者环节,整个“杀猪盘”里,全是中国人。深圳公安局坪山分局反诈中心的民警王珂告诉《南风窗》记者,中国禁止网络彩票投注后,大批诈骗分子转移到了菲律宾、柬埔寨、泰国、马来西亚等允许线上赌博的国家,他们打着高薪的幌子,向国内招聘大量年轻的IT技术人员和客服人员等。“去了之后,第一时间扣押你的护照,简单培训,送上工位,成为最底层的诈骗分子。”
在王珂看来,“杀猪盘”骗局,是交友类诈骗的极端化演绎。“交友网站上各种用户信息被采集之后,打包卖给诈骗集团。他们有心理学的专业人士,写出一整套的话术剧本。根据目标,他们会选择一套对应的话术,不同场景,说什么话,都已经设计好,经过培训,很快就能上手。”
坪山分局民警李观明,今年春节前开始调查一起“杀猪盘”案。他发现,所谓的认证平台其实是诈骗集团自己建的,赔率也都是可修改的。“一开始让你赢一点,时机到了,再把你‘杀掉’。”里面的所有人,都是串通一气的同伙。
在李观明看来,这跟赌博有本质的区别,赌博有博弈,但“杀猪盘”完全是操控之下的圈套。
也就是说,所有伪装出来的成功人士,不过是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他们隐匿在东南亚某栋民宅里,通过变声软件掩盖住稚嫩的嗓音,修改了定位,跟着剧本走,为你演一出密不透风的大戏。
所以,当刘铭试图找出“柳志”时,她就发现都是枉然,那个南宁的公司是假的,银行卡、微信乃至“探探”账号,也全是假的。
刘铭无数次揣摩“柳志”挂上电话那一刻是否窃喜,抑或狂喜,当她复盘这一个月以来的美好和疯狂,发现一切尽在对方的操控之中,根本容不得她思考和反驳。
她羞愧到无地自容,这种心态,远远大过负债累累的担忧。
等风来
立案,是摆在面前的第一道难题。刘铭在被骗后的第五天,经朋友劝说才去了派出所。但她还没说完,办案民警就告诉她:“你这是典型的赌博,数额这么大,要把你抓起来的。”
她只好落荒而逃。
被定性为赌博而无法立案,拦住了大多数受骗者。 “赤道雪”的立案也经历了一番波折,当地警方最开始认定赌博,当即铐住了他,几番周折才立案,但一年过去,还是杳无音讯。
但受害者每天都源源不断,每天都有十来个人通过一些贴子找到“赤道雪”。“赤道雪”审核后,将受害者一一编号,备注上写清楚所在地区、被骗金额、平台以及破案与否等等,并登记受诈骗的详细信息。
截至5月底时,登记在册的受害者人数已经超过了1000,总被骗金额高达2.5亿元,人均被骗25万元。其中,广东受害者人数位居全国之最,近120人,所涉资金3300万元。“赤道雪”说,他手头还有好几百号人来不及统计。
这仍然只是极少数,更多人羞于为人所知,对被骗经历秘而不宣,没人知道到底多少人被“杀猪盘”骗局击中。
“赤道雪”是2018年8月被骗的,他摸索了一两个月才进入了一个受害者难友群,并承担了所有受害者信息的统计工作。据他回忆,“杀猪盘”受害者是在2017年10月源源不断地浮现,早期以男性“同志”居多,在“Blued”等同性交友平台上遭遇对方。因为情感需求无法正常表达,“同志”成为最早被攻陷的群体。
从2018年年中开始,诈骗平台越来越多样化,从所谓的“腾讯认证平台”,延伸到各类APP、网站。今年3月以来,受害者群体开始激增,女性受害者变得越来越多。她们大多是三十出头的城市打拼者,有了事业和经济的基础,无论出于自身意愿还是社会压力,婚恋已经到了最迫切的关头。
“赤道雪”把统计的信息递交到各省公安部门,基本都石沉大海。今年春节以来,“杀猪盘”的新闻像风一样,断断续续地吹来,不过,破案的好消息始终等不来,群里的气氛出奇压抑。有的生活无以为继,讨论着要自杀;有的长期失眠,神经衰弱,精神恍惚,得了抑郁症。
刘铭搬回了最廉价的城中村里,一度交不起房租,房东下过四五次逐客令。网贷平台的催债电话不断打来,威胁她再不还钱,就在网上曝光她。
她没法告诉家人,父母为了弟弟的婚事和房子,同样是负债累累。第一个月要还10万元,她找了很多同事和老同学,只有一位伸出了援手,打了3万元到她账上,她握着手机,哭成个泪人。
大多数人都因被骗而成了嘲讽对象,刘铭觉得自己也不例外。公司里,同事一句无意间的玩笑话,也会让刘铭心里阵阵刺痛, 她会想,真的是我太蠢了吗?这种羞耻感无时无刻不在拉拽着她。
最折磨她的是,那个男人每天晚上都闯进她的梦里,有时带着马头面具,发出阵阵奸笑,面容逐渐扭曲,狰狞恐怖。暗夜里惊醒过来,满身是冷汗。
30年建立人性本善的认知,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轰然坍塌了,这种信任危机彻底改变了她。走在街上,任何人搭话,她总感觉是骗局。
2018年8月份,刘铭的案子最终还是立案了,她跟所有人一样,都在煎熬地等待好消息。
冰山一角
在“赤道雪”统计的1000多人中,案子唯一侦破的,却是没有立案的郭玉林。
郭玉林记得很清楚,那是2018年8月4日,群里有人转发了一篇《诈骗犯盯上同性恋群体,十名嫌疑人被批准逮捕》的文章,新闻原本刷过去了,但有个细节引起了他的警觉。
文中提到骗子的微信昵称,跟他遇到的那个人完全相同。“不会是个巧合吧?”此前,郭玉林在杭州多次报案,都没有被受理。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他联系上了新闻里提到的宁波颍州区检察院,经过银行卡和支付宝核查,信息比对上了。没错,就是他。
他们是2018年4月在“Blued”上认识的,这是个同性交友网站。对方先打的招呼,每天都给他发消息,也主动通电话。不像那些用豪车来建立人设的骗子,这个人的朋友圈普普通通,但单是这种热情,对于郭玉林来说就是“很致命”了。
因为性取向特殊,郭玉林所有恋情都是偷偷摸摸的,隐瞒了家人、同事和大多数朋友,而圈子里大多心高气傲,爱答不理,找到一个恋人对他来说是极其困难的。现在有个人那么主动地嘘寒问暖,他很快就沦陷其中。
相识没几天,对方就展开了情感攻势,把两个人的问题放在一处考虑,甚至谈到了去哪座城市买房定居。这对郭玉林而言还很遥远,他在心中勾勒的是另一种未来生活的愿景:一起去旅游,过二人世界,无拘无束。在北京逼仄的出租屋里待久了,他太渴望那样的生活—就像一般男女那样。
但那个男人却开始引导他投“北京28”的彩票,裹挟着各种甜言蜜语、洗脑和胁迫,郭玉林在他的指导下,竟然一次也没输过。北京生活压力大,这种甜头也一度让他打消了顾虑。最后投入2万元以后,却发现还要50万元的流水才能提现。从银行卡里刷了10万元后,郭玉林这才发现,一切都是假的,就此收了手。
杭州警方立不了案,原本他已经放弃了希望,但最后案子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破了。2018年10月底,一个电话打进来,自称是受宁波颍州区检察院委托的律师,前来对接他被骗的案子。那个律师告诉他,检察院批捕的团伙共18人,都是福建的,彼此是同学关系,其中三个是未成年。正是一个未成年人,骗走了他的12万元。
郭玉林这才知道,他遇到的不过是一群“小毛贼”,真正的“大鱼”还没有现身。
深圳市公安局坪山分局的民警李观明也发现了这一点,今年的春节后,坪山公安得到线索,去长沙抓捕一群诈骗犯,出现在他们视野的,并非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,而是一群稚嫩的青少年。他们20岁左右,刚进入大学,而且是在同学的哄骗和撺掇下,偷渡去缅甸“赚大钱”,走上犯罪的道路。
那次抓捕出了点意外,长沙的同行提前行动,导致7个人中有4个提前溜走,偷渡回到缅甸。几个人跑到一个大赌场,继续洗钱,最后却洗到一穷二白,被扣押在赌场里,还是家人过去赎人回来,乖乖投案自首才了事。
这也让人们认识到,他们不过是庞大体系下的虾兵蟹将,东南亚“杀猪盘”的真实面目远未曝光,其中有多少大集团,不得而知。根据由警方指导的公众号“终结诈骗”的披露,在一次警方内部的交流会上,多名专家对藏匿在东南亚搞诈骗及配套服务的人数进行评估,有的说有10万人,有的说有20万人,但综合多方面信息看,应至少有30万人。这种跨国作案的隐秘化、集团化、专业化,让破案难上加难。
但对于刘铭和郭玉林来说,遭遇是切身的,他们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怎么被决定的,好端端的人生,又怎么就被一个黑暗中的大盘吞噬。
“像一场恶意满满的玩笑。”
2018年11月初,郭玉林去了趟宁波的检察院,签下那份谅解书。律师说,少年只获取了他骗走金额的10%,因此只有一万二可以退还给他。而拿到大部分钱的成年主犯,已经被提起公诉,钱能不能退回,不得而知。
郭玉林始终没能见到那个少年—跟他谈情说爱的“男人”,他想象着一起旅游共度二人世界的“恋人”。
不过,回程的高铁上,他还是发了个短信给律师,说,希望那个少年回到学校,好好读书。
(文中刘铭、郭玉林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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